戴志平（左）和宗親在古墓前

“我找到了湯溪戴氏一位宋代先祖的墓地，墓碑上的字能與宗譜相互印證！”

發(fā)來這條信息的人名叫戴志平，祖籍金華湯溪鎮(zhèn)下新宅村，現(xiàn)僑居新加坡，前不久他回金華祭祖，在翻閱宗譜時對宋代先祖“仍八公”樂善好施、捐田辦學的故事很感興趣，對于不知“仍八公”墓地位置無法祭拜感到遺憾。他與父親交流時意外得知，父親兒時曾去拜祭過“仍八公”，依稀記得大概方位，于是戴志平與幾名宗親前去尋找，花費幾個小時，終于用柴刀在荒煙蔓草中砍出一條路來，清理掉遮蔽的灌木后，一座古墓出現(xiàn)在他們面前。

緣起：翻宗譜尋覓戴氏祖墓

“仍八公”的故事一直在戴氏族人中口口相傳。

這位先祖最著名的故事是捐田辦學，一次性就捐出幾百畝土地，戴氏一族讀書的文脈自此開啟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戴志平一系的族人仍然有“文戴”之稱，與另一支古代就練武、如今猶有多人開跆拳道館的“武戴”相對應。“仍八公”現(xiàn)在后裔有三四千人，散居在金華和龍游的幾個村莊。

“從我很小的時候起，爺爺就給我講先祖創(chuàng)業(yè)維艱的故事。‘仍八公’的故事他講了很多遍。”戴志平說。從孩提時起，他就對這位先祖充滿好奇，想象他是在什么情況下捐出了如此多的財富……這次回國，戴志平翻閱親戚家保存的《戴氏宗譜》，一頁頁翻下去，翻到了“仍八公”。

《戴氏宗譜》上說，“仍八公”是蘭源戴氏六世祖，名叫戴幵（jiān），字善甫，排行第八，出生于南宋嘉定辛巳年間（1221），逝于元世祖至元庚辰年（1280），他“建義學義莊”，因此“宸司以文檄頌美”，這段事跡“詳見《義學義莊記》，并府縣志”。很可惜，如今流傳下來的《戴氏宗譜》已不完整，無法看到其中的《義學義莊記》。

戴志平與親戚聊天，以自己從未祭奠過“仍八公”為憾。親戚說，原先戴氏族人每年都會給所有的先祖掃墓，直到幾十年前因為時代原因不敢去掃墓了，過了一代人，就搞不清這些墓地在哪了。晚上回家，戴志平向家人說起自己的遺憾，他82歲的父親戴友恭突然說：“‘仍八公’的墓嗎？我小時候跟著哥哥去過，大概還記得位置。”

于是，第二天，戴志平就與父親和幾名親戚一起前去尋找。那座山上已經沒有路，覆蓋著茂密的植被，大家用柴刀開路，找了很久，忽然在植被下面看到了石質墓碑的一角。把墓碑周圍的灌木清理掉之后，碑上的“剡川郡宋登仕郎仍八公”幾個字露了出來。

索隱：《湯溪縣志》里戴幵其人

乾隆版《湯溪縣志》中有“仍八公”的更多資料：“戴幵，字善甫，蘭源人。慷慨尚義，捐田五百畝，置義莊以給族之貧乏者。又設義塾，延師訓族子弟。殿中侍御史虞虙稱其有范文正、劉德華之遺風，扁其莊曰‘友睦’，其塾曰‘蘭谷’，為文記之。”

戴幵捐出500畝田為族人設置義莊和義學，這一義舉得到了同時期的官員虞虙的稱贊。虞虙是戴幵的同鄉(xiāng)，《宋史》中有其名，官拜監(jiān)察御史。虞虙應戴幵之邀，為義莊取名友睦莊，義學取名蘭谷書院，并寫了一篇文章來紀念這件事，便是如今在《湯溪縣志》中可見全文的《戴氏義莊記》。

在《戴氏義莊記》中，虞虙明確點出，戴幵捐田的動機是向范文正、劉德華學習，為族人謀長遠。

范文正就是因“先天下之憂而憂，后天下之樂而樂”之句而名垂千古的北宋名臣范仲淹。他除了心憂天下，還心憂家族未來，因此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購置千畝良田贈給“范氏義莊”，并制定規(guī)章：義莊田產為族人共有，不得出售，平時由專人掌管，全族監(jiān)督，田地產出用于給全族人發(fā)口糧、婚嫁補助、死后安葬費、科舉赴任路費以及貧困救濟，相當于本族人的“社保”。依靠這樣的制度，范氏家族抗風險能力極大增強，經歷千年長盛不衰，在之后的每個朝代都有大量范氏子孫考中進士，擔任官員，他們繼續(xù)向義莊捐田，使范氏義田在清末達到了5300畝規(guī)模。這一制度后來被很多其他宗族仿效，還出現(xiàn)了祭田、學田和書田等不同類別的“義莊”。

劉德華則是南宋江西玉山人劉允迪，字德華。他退休之后在家鄉(xiāng)建立義學，捐田800畝供義學使用，朱熹寫了《玉山劉氏義學記》一文以頌揚。

虞虙在文章中說，捐獻義莊的事情在當?shù)夭⒉欢嘁姡鲙运龅氖虑轭H有范劉二人的風范，體現(xiàn)了“義之不朽”。

探訪：墓碑上有大量文字碑刻

8月底的一個上午，記者來到戴志平所說的古墓，這里距離戴志平老家婺城區(qū)湯溪鎮(zhèn)下新宅村已經頗有距離，到了莘畈鄉(xiāng)蘭源村邊上。

蘭源村是一座南山腳下的小村莊，密林幽深，綠意盎然，有“金西秘境”之稱。古墓就在村莊附近一座圓形的小山上，有一條溪流蜿蜒環(huán)繞，整座山長滿樹木，郁郁蔥蔥。沿著剛開出來的路往上爬，前行依然困難，時不時就會被路邊的竹枝或荊棘鉤住衣服。戴志平說，跟他們第一次尋找時相比，現(xiàn)在走起來已經容易多了，至少墓碑已經很明顯，在幾步外就能看見。

墓碑上書“宋登仕郎仍八公孺人洪、吳氏”，邊上有對聯(lián)“世德世家一生纘緒 義莊義學千古流芳”。令人驚訝的是，在墓碑的正面上有著大量文字碑刻，左邊是一個名叫“蒲瑞”的人的題詞，身份是湯溪知縣；右邊是一個被稱為“大丞相”的人的題詞。

墓碑的左邊有一個水桶口大小的盜洞。據(jù)同行的戴氏宗親說，他們在附近村里打聽過，這個盜洞幾十年前就已存在，村里有不少人都爬下去過，有些人還在里面躲過貓貓，墓里已經什么東西都沒有了。

金華市文保所原所長蔣金治前幾天剛好到這個村，見過此處墓地。據(jù)他說，從墓的形制看，這是一處宋墓；但從墓碑的形狀和雕刻看，是清朝的款式，當為后代重修。

猜想：“大丞相章國公”是誰？

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、漢語言文字學博士傅根清教授是湯溪人，對于故鄉(xiāng)史跡頗有興趣，收到記者發(fā)去的照片后，他對墓碑字跡作了辨認。

傅根清辨認出的墓碑右側題字內容為：“大丞相章國公跋文：維善甫公能撥義莊，有以養(yǎng)其體；能建義學，有以養(yǎng)其心。戴氏之待其族厚矣，可謂仁之至、義之盡矣！為戴氏之后者，其亦必知所以自勵矣。”

從內容看，很顯然是對戴幵的褒獎，那么，這個贊揚是哪個層級發(fā)出的呢？這就要從題字者“大丞相章國公”的身份上著眼。

傅根清依據(jù)“章”這個姓，“丞相”這個身份，以及生活時間，猜測“大丞相章國公”可能是南宋宰相章鑒。

章鑒（1214—1294年），字公秉，漢族，修水（今屬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）人。他為官清廉，一生憂國憂民，被文天祥贊為“國之遺老，時之清臣”。從時間來看，章鑒于淳祐四年（1244）及第，咸淳十年（1274）拜相，恰好與戴幵的生活時間重合。

如果“大丞相章國公”真的是章鑒，那就意味著戴幵的捐田助學之舉，受到了當時南宋朝廷高層的褒揚。

由于現(xiàn)在的墓碑是清朝重修的，這段文字可能原本刻在舊的墓碑上，在重修時“轉載”到了新的墓碑上。

謎題：清朝湯溪知縣為何題字？

傅根清教授辨認出的墓碑左側題字內容為：“考宋登仕郎戴公諱幵，字善甫。設義田以裕后，立義學以訓人，確有范文正、劉德華之遺風，其人雖邈，其德愈馨。宜乎螽斯起詠、瓜瓞興歌也。知湯溪縣蒲瑞。”

蒲瑞的題詞出現(xiàn)在戴幵的墓碑上并不尋常。他并非宋朝人，而是清朝康熙年間人。在《湯溪縣志》和山東《淄川縣志》上能夠找到他的記載，蒲瑞是山東淄川人，系《聊齋志異》作者蒲松齡的族侄，順治十五年（1658）戊戌榜進士，康熙七年擔任湯溪知縣。

一個清朝的知縣，為何要為一個宋代的湯溪人題詞？戴志平認為，清代初期，為了鞏固政權和加強統(tǒng)治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促進滿漢融合，其中包括對本地歷史文化名人進行赦免和表彰。這些措施旨在通過肯定和尊重漢族的文化和歷史，來拉近與漢族地主階級、官紳和知識分子的關系，從而增強統(tǒng)治的合法性和社會的穩(wěn)定性。之前，在湯溪其他古墓中也發(fā)現(xiàn)過清朝的題詞。

從內容看，這段文字是對《湯溪縣志》上戴幵評價的引用。戴志平猜測，這塊墓碑很可能是當時的湯溪官府為戴幵重修的，蒲瑞署名“知湯溪縣”的題詞出現(xiàn)在上面，體現(xiàn)的是清朝官方的重視。

反轉：此墓并非戴幵本人墳墓

“從墓碑上的文字看，這個墓并非戴幵本人的墓，而是戴幵兩位妻子的合葬墓。”傅根清說。

墓碑上最重要的、顯示墓主人身份的字跡為：“宋登仕郎仍八公孺人洪、吳氏”（其中“洪”“吳”兩字為并排）。傅根清表示，按照古代墓碑的慣例，假如這個墓里埋葬的是戴幵，墓碑上必然會出現(xiàn)他的名諱“戴公諱幵”；假如這個墓是戴幵與兩位妻子的合葬墓，那么正確的表述應為“宋登仕郎戴公諱幵仍八公暨孺人洪、吳氏之墓”，少了一個“暨”字，意味著他本人并未葬在此墓中。

傅根清認為，來此尋訪的戴氏子孫們弄錯了，把戴幵兩位妻子的合葬墓當作了戴幵與妻子的三人合葬墓。

那么，戴幵本人的墓在何處？《戴氏宗譜》上有相關記載：戴幵妻子洪氏葬在一個名叫“螺螄漩”的地方，而戴幵本人葬在一個名叫“梓坑源”的地方，人們稱它為“戴家墓”。

婺城區(qū)莘畈鎮(zhèn)黨委委員廖祥海幫記者請教了蘭源村中老人。他們說，這座墓所在的小山名字就叫“螺螄漩”，而“梓坑源”則是一個更大的地理概念，是指涵蓋“螺螄漩”的一整片地方。由此可知，戴幵本人的墓與他妻子的墓距離不太遠，但無法準確定位。

在確定了墓主人之后，這處古墓仍有未解之謎：為何清朝時會為戴幵妻子重修墓碑，并且刻上湯溪知縣和“大丞相”的題詞？碑文全都是對戴幵本人的贊譽，并不涉及戴幵妻子，為何不刻在他本人的墓上，反倒刻在他妻子的墓上？帶領兒子和宗親前去尋找“仍八公”墳墓的八旬老人，他童年時拜祭過的墓地真的就是這一座嗎？戴幵本人的墓有無可能在周邊地區(qū)發(fā)現(xiàn)？期待更多的信息被發(fā)掘。

?轉自《金華日報》，2024年9月6日A11版，記者 金璐 實習生 項筱玥/文 樓冀陽/攝